十三阿哥胤祥來到窮廬的時候發現,武丹老將軍已經過世了。胤祥被幽禁十年,他當然不知道武丹這位老侍衛重新回到皇上身邊後,是怎樣地日夜操勞,寸步不離地保護著皇上;胤祥更不知道,在皇上臨終前的這幾天,武丹心膽俱裂,而又強自掙扎著沒有離開這門洞一步!當窮廬內傳出第一陣哭聲時,武丹肝腸痛斷,他意識到,皇上已經走了,他自己的差使也辦完了。他在心中叫道:「老主子啊,奴才武丹不能與您見最後一面了。主子等著,奴才這就隨主子去了。」一陣急促的心跳之後他突然眼前一黑,就什麼也不知道了。他,和他那顆忠誠不渝的心,隨著老皇上走了。如今,胤祥見此情景,又心疼,又著急。連忙把劉鐵成叫到身邊說:「鐵成,你這侍衛是怎麼當的?武老將軍的英靈已經跟隨皇上升天了,你,你怎麼還讓他坐在這裡。快,先把武老將軍的遺體請進房內供著,聽候安排。」吩咐完了,便急急忙忙地進了窮廬。
張廷玉迎了上來低聲說:「十三爺,萬歲已經龍馭上賓,請爺去了吉服。」
十三爺哪兒還聽得見別人說話呀!他踉蹌幾步,奔到皇上的靈床前,撫著康熙的遺體號啕大哭:「皇阿瑪,不孝兒臣胤祥看您老人家來了。阿瑪活著的時候,兒臣惹阿瑪生氣。阿瑪走了,兒臣又沒能見阿瑪一面。皇阿瑪原諒兒臣吧。您老人家再睜開眼,看兒臣一眼吧……」
胤祥這一通大哭,確實是發自肺腑,出自真情。十年了,十年哪!他日日夜夜都在思念著父皇,如今被赦出來,父皇卻已仙逝。他怎麼不肝腸寸斷,失聲痛哭呢?
在胤祥來之前,這裡已經哭了好大一陣了。他這一哭,又引起了在場眾人的悲傷,不管是存著什麼心思,又都跟著哭了起來。這裡邊,最苦的是張廷玉。他自己同樣的傷心難過,同樣的想失聲痛哭。可是,今天他重任在肩,又不能不強自鎮定。他早看出來了,八阿哥和老九、老十他們蠢蠢欲動、急不可待的煩躁,也看出了四爺胤禎只顧痛哭流涕的真情。這麼多的皇子全集合在這裡,萬一爭鬥起來,准敢去拉,又誰能勸得下呢?十三爺一來,張廷玉的膽子壯了。他站起身來,從懷中掏出老皇上給隆科多的那第二份詔書,朗聲說道:
「眾位阿哥,請暫且節哀。大行皇帝臨終之前還有一道遺命。晉陞九門提督、步軍統領隆科多為太子太保、上書房大臣。大行皇帝的傳位詔書,安放在乾清宮『正大光明』匾額的後邊。隆科多已經去請這份傳位詔書了,馬上就可以回來,請皇阿哥們稍候。國不可一日無君,皇位定了,還要為大行皇帝安排後事呢。」
老九一聽這話就蹦了:「什麼,什麼,還有傳位詔書?希罕!我說張相,剛才你也在這兒。大行皇帝的遺詔是你讀的,大行皇帝的遺言你也聽見了,不是明明說了,讓十四阿哥繼位嗎?」
他這麼帶頭一攪和,老十也上勁兒了:「對呀,大行皇帝已經說,傳位給十四阿哥了,咱們都聽見了嘛。老九又問了一聲,大行皇帝不是還賞他一串念珠的嗎?」
老八陰沉著臉沒有做聲。他在焦急地等著外邊的消息,計算著成文運的兵馬現在到了哪裡。剛才張廷玉說,隆科多受了遺命,晉陞為上書房大臣。這消息對老八簡直是當頭一棒。看來,今日恐怕是凶多吉少。他正想趁著老九、老十在這兒胡攪蠻纏的機會,再加上一把火,趕在隆科多到來之前,捅出個大亂子。可是,其他阿哥卻不幹了。老五、老六等人率先出頭說話::「九弟,十弟,你們胡說些什麼呀?大家都在這兒聽著的嘛。皇阿瑪分明是說,把皇位傳給四哥,你們……」
老十跳起來打斷了他們:「什麼,什麼?你們聽錯了!是十四阿哥。」
「不,是四阿哥!」
「十四阿哥!」
「四阿哥!」
好嘛,這一鬧,皇子中立刻分成了兩派。胤禎灰白著臉,不言不語。他又憤怒,又激動,在不知不黨中,心頭已經暗暗地起了殺機。他給胤祥遞了個眼色,胤祥心領神會,不聲不響地向門口移動著腳步。這位拚命十三郎已經準備好了,只要隆科多拿來的傳位遺詔上,不是讓四阿哥繼位,他就要拼著性命闖出暢春園,帶著外邊那三千勁旅殺進園子,把皇位給四哥奪回來!
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,張廷玉眼前一亮,瞧見隆科多全身戎裝,腰佩寶劍,大踏步地走進了院子。他立刻高喊一聲::「都不要吵了!請阿哥們跪下,聽隆科多宣讀大行皇帝的傳位遺詔。」
這一聲還真有效。皇子們雖然心中各有主張,但卻不能不老老實實地跪下了。隆科多走到上首,清了清嗓子說:
「隆科多奉大行皇帝遺命,向眾皇子宣讀傳位詔書。」他展開遺詔,大聲宣讀,「皇四子胤禎,人品貴重,深肖朕躬,在朕身後,必能繼承大統。著傳位於四子胤禎。欽此。康熙六十一年正月。」
沒有人再說話了。原來,老皇上在十個月以前,已經定下了繼承人。如今,白紙黑字,誰還能更改呢?房子里的空氣,彷彿凝固了,板結了,連外邊落雪的沙沙聲都清晰可聞。老九、老十在和八哥急促地交換著眼神。他們拿不定主意,是應該俯首稱臣呢,還是該大鬧一場?老八還真動了殺心,想出其不意地衝上前去,扼死胤禎。哼,老子當不成皇上,你也別想當,咱們就拼個魚死網破吧!可是,他馬上就否定了自己的念頭。如今,皇上遺命已經正式宣告,眾人都聽得明明白白,再有任何不規矩的行動,都是違旨抗命,也都是弒君篡位。上邊有張廷玉、隆科多兩位顧命大臣,身邊有不是自己一黨的阿哥兄弟,還有那位「拚命十三郎」胤祥,他越想越怕,不敢動手了。
胤祥聽了遺詔,早已是心花怒放。他見阿哥們都傻獃獃地發愣,知道有人是心存不服,有人是因事出意外,還沒醒過神兒來,也有的是想觀望風色,他可等不及了,率先磕下頭去說:「兒臣領旨。」
老三胤祉見此情景也靈性了,既然遺命已經宣告,還有什麼可爭,有什麼好想的呢?他也接著俯地磕頭:「兒臣謹遵父皇遺命。」
幾個小的阿哥,早就跪下等著了。只是,瞧著哥哥們不吭聲,他們也不敢先說話。隆科多見時機到了,與張廷玉交換了一下眼神,厲聲喝道:「怎麼,你們竟敢不奉遺詔嗎?!」
這句話問得嚴厲,老八吃了一驚,連忙說:「這,這,哦,十七阿哥胤禮還沒來呢。是不是派人去叫一聲,一塊兒聽旨。」
老十三一陣冷笑:「八哥,別等了,十七弟另有重任。他帶著丰台的駐軍,已經到了暢春園門口。只要隆科多將軍和張廷玉大人一聲令下,即可率兵進園,剪除不遵父皇遺命的亂臣賊子!」
四爺胤禎聽了這話,那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。好哇,十三弟,你幹得真漂亮,丰台大營一旦歸我所用,老八他們就全完蛋了!突然,胤禎撲身上前,趴在康熙的遺體上,放聲大哭起來:
「皇阿瑪,您老人家一生辛勞,吃盡了苦。受盡了難。您走了。怎麼要把這千斤擔子壓在兒子身上啊……」
他這哭,一半是真的,是為死去的老皇上;一半卻是假的,是慶幸自己終於奪得了皇位。兩位肩負傳達遺命重任的大臣張廷玉和隆科多,急忙走上前來,將胤禎扶了起來,架著他,坐在了正中的龍椅上,高聲說:
「萬歲,上有先皇之遺命,下有百官的擁戴,請萬歲節哀應變,早登皇位,以孚眾望,安天下百姓之心。」倆人一邊說,一邊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。
事到如今,還有什麼可說的呢?阿哥們,包括老八、老九、老十,也不得不隨著大伙兒一起,三跪九叩,恭行大禮,也終於叫出了一聲:「萬歲!」
胤禎擦了一下眼淚,慢慢地說:「兄弟們,張大人,隆科多將軍,快快請起。萬萬沒有想到,大行皇帝將這社稷重擔交給朕。但既然到了這一步,朕不能不牢記父皇遺訓,勉為其難了。現在,百事紛雜,急待料理,朕心裡很亂,難以維持。上書房的人又太少,請三哥和八弟暫到上書房來,幫助朕處理一些事情。京師的防務嘛,由十三弟全權料理。好吧,咱們先把大行皇帝的廟號定下來,然後,就該去接見部院大臣,宣布大行皇帝賓天的大事了。十三弟,你到外邊傳旨給大臣們,讓他們暫且等候,不要散去了。」
「扎,臣領旨。」老十三懷著興奮的心情大踏步地走了。
一聽說要為死去的老皇上定廟號,皇子們又吵吵起來。老九、老十他們,雖在形勢逼迫下,向胤禎行了禮,喊了萬歲,可心裡能服嗎?尤其是聽見胤禎剛坐上龍位,就立即稱「朕」,他們更是心裡不痛快。此刻,他倆是雞蛋裡面挑骨頭,無論是誰提的倡議,他們都一概反對。胤禎心裡十分清楚,這哥倆是想找茬兒鬧事呢。父皇在時,他倆就愛攪和,愛胡鬧,甚至故意地惹老皇上生氣。今天,朕剛剛登基,他們又要乍翅了。如果不壓住這個邪氣,今後朕這皇上還怎麼當啊!他向下邊瞟了一眼,冷冷地叫了一聲:「張廷玉!」
「臣在。」張廷玉恭謹地答應。
「把剛才大家提出的廟號,全寫出來,由朕親自裁定。」
:「扎。」張廷玉伏案疾書,把已經提出的十幾個廟號,全都寫出來呈給胤禎。
胤禎接過來,略一思付說:「大行皇帝一生,經文緯武,一統環字,雖為守成,實同開創。朕意廟號定為『聖祖』最好。」說完,也不再聽大伙兒的意見,拿起龍案上的裁紙刀來,劃破中指,用鮮血寫出了「聖祖」二字,交給了張廷玉,接著又說:
「至於朕的年號,倒可以隨便些。朕名胤禎,皇阿瑪生前,又封朕為雍親王,就取個諧音,叫『雍正』吧。兄弟們要避諱,一律將名字中的『胤』字,改為允許的『允『字。這樣,叫起來也方便些。」
眾阿哥見胤禎一上台就這麼專橫,心中未免有些不服,可是既然君臣名分已經定了,在人屋檐下,怎敢不低頭呢?何況,這位冷麵王的脾氣,無人不知,無人不曉,當親王時還說一不二呢,如今當了皇上,天下臣民的生死禍福全操在他手裡,你抗拒得了嗎?所以,聽了胤禎這話,也只好規規矩矩地磕頭謝恩:「臣等領旨。」
胤禎點了點頭,繼續說:「張廷玉,你來代朕擬旨。以六百里加急文書通知年羹堯,讓他代朕向十四阿哥傳旨,命胤礻題火速回京奔喪,可帶十名隨從。另外,發文全國,大行皇帝喪事期間,各部院和各地官員,一律停止調動,要各安職守,維護地方,供應前線,小心辦差,不準有任何懈怠,否則嚴懲不貸。還有,用十萬火急文書通告全國,即日起,沒有朕的親筆詔書,全國軍兵,任何人不許擅調一兵一卒,違旨者,就地正法。」
胤禎說一項,張廷玉記一項。頃刻之間,幾道詔書已經寫好,派太監立刻傳了出去。胤禎又說:「好了,幾件大事,暫且這麼安排。請眾位阿哥牢記父皇遺訓,不要鬧家務,不要尋是非。朕面雖冷,但心是熱的。兄弟們不要擔心,朕不會虧待兄弟們的。好,現在朕要到前邊去接見部院大臣,商議大行皇帝的後事了。兄弟們都隨朕一塊兒去吧。」
說完,他站起身來,略微整理了一下袍服,輕聲而威嚴地說:
「啟駕澹寧居。」
太監們立刻一聲聲地傳了出去:「雍正皇爺啟駕嘍——」
這傳喚聲,此呼彼應,回蕩在深沉莫測的雪夜中,回蕩在幽靜神秘的暢春園裡。車駕啟動了,雍正皇帝坐在鑾輿里,心潮起伏,熱淚盈眶。幾十年來,皇阿哥之間的骨肉猜疑,明爭暗鬥,已經成為過眼煙雲。但黨派之爭造成的吏治腐敗、國事糜爛的後果,卻不容忽視。如今,朝廷上下,百廢待興,朕應當從何入手呢?
澹寧居門前,傳來一陣「萬歲,萬萬歲」的山呼聲,把胤禎從沉思中驚醒過來。這山呼聲,是那樣的整齊,那樣的威嚴,那樣的激動人心。啊!繼往開來,承前啟後的雍正王朝,就在這山呼海嘯般的「萬歲」聲中開始了。
《全書完》